发表时间: 2024-10-12 17:24
“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
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
七月的砧声远了
暖暖”
......
2024年10月11日,诗人痖弦去世,于尚且暖暖的秋日里。
痖弦,本名王庆麟,河南南阳人,1932年生,1949年辗转赴台。复兴岗学院影剧系毕业,之后应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创作中心,嗣后入威斯康辛大学,获硕士学位。曾主编《创世纪》《诗学》《幼狮文艺》等杂志,任《联合报》副总编辑兼副刊主编20余年。著有《痖弦诗抄》《深渊》《盐》《痖弦自选集》《痖弦诗集》《中国新诗研究》等。1965年停笔,为“创世纪”诗派开创者之一。
散文家汗漫曾撰文《母亲与故乡》,结合痖弦的经历,书写诗人对故土的赤子深情。该文收录于我社《纸上还乡》一书。今日与读者分享,以为纪念。
母亲与故乡
1
一九四九年,在广州乘船去台湾时,王庆麟十七岁。溃败中的国民党开足宣传机器,把台湾塑造成天堂般的地方,招徕才俊。众多南阳少年吃了一碗红烧肉,就报名参军,越海而去不复返。像余光中、周梦蝶、洛夫们一样,在海峡对岸,王庆麟被乡愁催生成为著名诗人“痖弦”。
八十年代起,海峡对岸的老兵,能够回到阔别数十载的大陆探亲了。其中,一个当初提油桶上街买油的少年,被抓壮丁去台湾,此时白发苍苍还乡,仍提着那一桶油,在从前的街口徘徊,遇不见一个亲人。痖弦回到南阳市郊的杨庄营,母亲已入土。他让陪着上坟的亲邻走开,独自面对一座荒坟,坐了一下午。
按照记忆,他在杨庄营重建出生时的那座房子。站在新落成的“旧宅”前,看不见从中走出一个母亲,痖弦笑着,泪流满面。当年,母亲拐着一双小脚,赶到南阳中学送别,用毛巾裹着油烙馍塞到儿子手里。少年王庆麟觉得在同学面前很丢脸,一手推开:“弄啥哩,弄啥哩!”他觉得这不过是一次旅行、一次小别。看儿子与同学挤满军车,朝南方绝尘而去,母亲号啕大哭。临终,让邻家侄媳传话给儿子:“你年轻,早晚会看见他回来,就给他说,娘是想他想死的呀……”
“我自己的文学有两个源泉:一个是母亲,一个就是故乡。故乡就是母亲,母亲就是故乡。”这是痖弦创作谈。母亲死了,故乡南阳成为一个温暖替身,怀抱痛悔交加的游子,从少年,到暮年。他给自己另起过一个名字“肖梦白”。母亲姓肖。
不仅仅是痖弦,对于另一个南阳籍台湾诗人周梦蝶,乃至任何人而言,地理意义上的故乡,都难以返回。从前的山水城阙、世故人情,被崭新的建筑学、经济学、政治社会学,雨打风吹去。所谓故乡,就是亡故了的家乡,只能在记忆里、美梦中,独自重建,面目各异。
在台湾,痖弦屡屡梦见少年读书时居住过的左营,夜夜恍惚出北关,却总是走不到家门前,在一阵焦灼中醒来,枕头湿了大半。终于站在当代南阳街头,觉自己仍是异乡人:北关已消失,通往左营的一条旧路上耸立起楼盘。民国时代,南阳老城区有八十一巷:通贤街、通书街、邮驿街、进元街、长春街、奎楼街、景穆街、良贾街、淯滨街、豆腐街、银钉街、寨河沟、城河沿、武庙坑、老盐店、新夹道、狮子坑、小仓坑……它们在新版《南阳城区地图》中渺无痕迹。次第出现的人民路、车站路、工业路、建设路、文化路等名字,抽象、生硬、大而无当,丧失了细节与意象中的市井烟火气。
丧失得多么迅疾,写作就多么必要、重大。
2
在台湾,少年王庆麟埋头挖战壕,防备来袭。此时期,海峡彼岸,福建南日岛上,少年谢冕也正埋头挖战壕,防备国军反攻大陆。多年后,诗歌评论家、北京大学教授谢冕访台湾,诗人痖弦陪同。站在一所大学的榕树下,痖弦指着旧日战壕位置,忆往事,叙当下,两人搂着肩膀哈哈大笑。
“痖弦”这一笔名,来自某日台北街头传来的二胡声。沙哑,悲伤。王庆麟身心为之一颤、喉头一哽,像“痖了的琴弦”。想起母亲的小脚和油烙馍,他哭了。开始写作,把一张白纸写得群山四合、水穷云起。
痖弦诗歌中的乡愁意象,一概来自南阳盆地。不论是《盐》:“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陀思妥耶夫斯基。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:盐呀,盐呀,给我一把盐呀!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。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。”还是《红玉米》:“宣统那年的风吹着……”还是《如歌的行板》:“观音在远远的山上,罂粟在罂粟的田里。”以及《斑鸠》:“女孩子们滚着铜环,斑鸠在远方唱着。”以及《秋歌》:“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,在北方幽幽的寺院。”以及《一般之歌》:“河在桥墩下打了个美丽的结又去
远了……”
当下,南阳盆地正处于剧变中——
不再缺盐,榆树继续生长。没见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,依然很多。红玉米因市场价值低而稀见,在个别地域小规模生长,或许仅出于种植者的美学需要。民国时代的课本、校钟、戒尺,一概冷了,进入南阳博物馆,与汉代画像石、陶猪、陶狗、古碑、古玉饰品一起,表达这一地域的历史底蕴。“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”,供游客们骑上去,拍照。驴很郁闷,对先辈们曾经介入的交通运输业、农事活动,很陌生。汽车、联合收割机,在公路上和田野里放肆奔跑,拒绝吃青草、发情、交配。被禁的罂粟花,在新一代性感女子的腰肢中,隐秘怒放……
幸而观音依旧,端坐在盆地四周的群山上、寺庙里,佑护离乱兴废的世界。幸而,春鸠鸣不停。幸而白河、湍河、唐河,这些盆地里的河流无穷尽,保持了在桥墩处打结的古老手艺,波纹细腻动人,如绫罗绸缎。幸而,五月,每年仍能来南阳一次。
需要一部分永恒不变的景象和节律,让后人与祖先,互通款曲、彼此认领,而不至于孤绝无望。
3
到台湾后,痖弦最早认识的爱诗者,是同在军队中服役的湖南衡阳人洛夫、安徽无为人张默。军营所在地名字,竟也叫“左营”。三人一同读书、写作,彼此点评诗稿,建立“创世纪”诗社,创办同名诗刊。印刷、发行经费紧缺,就各自把保暖的军毯等用品,拿到当铺去。这一诗社,与纪弦、郑愁予、羊令野的“现代派”,余光中、周梦蝶、向明的“蓝星诗社”,形成台湾诗坛三足鼎立之格局,共同影响中国现代诗歌面貌。
晚年,痖弦与洛夫都移居加拿大,两家距离是二十分钟的车程。二〇一六年,洛夫返回台湾定居,两年后去世。“衡阳雁去无留意。”
洛夫有一首诗《血的再版》,写给在湖南苦苦眺望台湾的母亲,试图“攀着脐带爬行到生命的起点”。当然,这首诗,也可献给在南阳苦苦眺望台湾的痖弦母亲、周梦蝶母亲。当然,也是写给所有母亲集结而成的故乡。“你那暖如一盆炭火的拥抱,才会使我深深感知,取暖的最好方式就是回家。”
我更喜欢他的另一首诗《边界望乡》:
说着说着
我们就到了落马洲
雾正升起,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
手掌开始生汗
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
乱如风中的散发
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
一座远山迎面飞来
把我撞成了
严重的内伤
“乱如风中的散发”,依然是母亲白发凌乱飞动的肖像。
另一位台湾诗人余光中,有代表作《乡愁》,从“一枚小小的邮票”“一张窄窄的船票”“一方矮矮的坟墓”,到最后,将乡愁放大成为“一湾浅浅的海峡”。两岸隔绝数十年,是中国历史上没有过的痛创。诗,就是丧失、失败、失魂落魄。八十年代,洛夫终于回到大陆,面对祖坟,像余光中诗句那样:“我在外头,母亲在里头。”
一代又一代诗人,都是内伤严重、望乡、丧失母亲的人。书桌边缘就是边界线,雾正升起,可望而不可即。
洛夫把自己的寓所命名为“雪楼”。处于亚热带的台湾,终年无雪。显然,这楼上的雪,只能是湖南大雪,落在梦境和笔尖。他诗中写了大量的“雪意象”。其中,有三本诗集的名字与雪有关:《葬我于雪》 《雪崩》 《雪落无声》。
痖弦爱这位长自己四岁的好友同道。他说洛夫是“高龄产妇”,诗作数量巨大;自己则是“早年结扎”。一个诗人不必再怀孕悲伤、生产痛苦,也罢。
洛夫回中国台湾前,与痖弦话别,彼此嘱托叮咛。看着洛夫背影,痖弦哭了。
4
痖弦半弯下腰,用右臂紧搂周梦蝶。周梦蝶戴着绒线帽子,坐在藤椅上,左手也紧紧抓着痖弦臂膀。两人一同面对镜头。身后是小窗子,树木浓荫,使窗子明一半、黯淡一半。靠窗书桌上,摆有砚台、毛笔、一叠纸。两个小书架立在墙角,就是周梦蝶所言“孤独国”的边境线?
痖弦:“这些天老是萦记梦公,见了,就心安了。”
周梦蝶:“别萦记。俺也算行到水穷处了,水还在,穷还在。”
两个人都嘿嘿笑,有些苦涩。
痖弦:“最近回南阳,家乡人稀罕您、念叨您,盼您回老家走走看看。”
周梦蝶:“你写过‘死去的人不再东张西望’,俺是将死未死之人,还能东张西望?”
痖弦:“能,咱俩一起回老家东张西望。”
两个人都嘿嘿笑。窗外沙沙沙沙有了响声。
周梦蝶抬头看看暗下来的窗子:“又梦僧雨了,天擦黑了,回去路上当心。”
痖弦:“放心,又不是寥天地。咱俩一起去吃碗芝麻叶面条吧,俺看见一个河南餐
馆。”
周梦蝶点点头,没吭声,木雕一般。
面对痖弦与周梦蝶的一张黑白合影照,我猜想着,写下这一场景和对话。是虚构的,也是真实的。类似于周梦蝶梦中的蝴蝶,是虚构的,也是真实的,足可安慰一生一世。我,一个南阳后生,试图以想象力,来到两个同乡前贤相聚晤谈的现场。周梦蝶寓所外,新店溪奔流,像他老家淅川县境内的丹江,日夜奔流。
在同一时期,南阳为现代中国贡献出两位重要诗人,是一个奇迹。其原因,正是痖弦所说的“母亲与故乡”。
南阳属于楚汉文化冲突与交汇处。丹江下,就是屈原《国殇》所叙之古战场,也暗藏欧阳修幼年借居读书的龙巢寺。汉代后,南阳成为重要都城,士子辈出。历次改朝换代,长安、洛阳、开封的世家男女,纷纷来盆地避难求生。抗战期间,周梦蝶亦即周起述就读的开封师范学校等大中院校,纷纷自开封搬迁至伏牛山,使南阳文脉得以赓续壮大。南阳话,似俗实雅,大约是宫廷书面语流落民间后演变而成。周梦蝶和痖弦面对面,自然说南阳话。其中,“萦记”,萦绕于内心的挂记;“稀罕”,因稀无、罕见而喜爱;“念叨”,想念一个人就会唠唠叨叨;“梦僧雨”,细雨,像僧人梦见的雨,或者说可以用来梦见僧人和禅寺的一种雨;“天擦黑”,天空被油漆匠擦上一层黑色,傍晚了;“寥天地”,寥廓野外……
我选择紫色
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
我选择冷粥,破砚,晴窗: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。
……
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,而不必识其人。
我选择不妨有佳篇而无佳句。
我选择好风如水,有不速之客一人来。
我选择轴心,而不漠视旋转。
我选择春江水暖,竹外桃花三两枝。
我选择渐行渐远,渐与夕阳山外山为一,
而未曾偏离足下一毫末。
我选择电话亭:多少是非恩怨,虽经于耳,
不入于心。
……
我选择持箸挥毫捉刀与亲友言别时互握而外,
都使用左手。
我选择元宵有雪,中秋无月;情人百年三万六千日,
只六千日好合。
我选择寂静。铿然!如一毫秋蚊之睫之坠落,
万方皆惊。
……
我选择不选择。
这是周梦蝶代表作《我选择》。在纪录片《化城再来人》中,我看他一手抚下巴,一手握着作为手杖的、折叠的长柄雨伞,兀自背诵。我尝试用大陆普通话朗诵这首诗,效果大打折扣。像他那样用南阳土话再念一遍,内心就仿佛喝过冷粥,仿佛晴窗下的破砚,有阳光一针一线,填补那隐隐作痛的裂缝。南阳土话,就是东汉、北宋时期的官话,宜用来断交、诀别、传令。语调沉痛而决绝,似有一把板胡、一只梆子、一面鼓,在隐约伴奏,嘶哑、急促、隐忍。
痖弦能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、流畅的英语。周梦蝶则无论何时何地,只说南阳土话。一口蒸腾着土腥气的乡音,狷介孤绝如其性情。用土话,维系与故土的隐秘关联和记忆?他随身装着纸条、笔。对方若听不懂南阳话,他就掏纸条和笔,写出来,辅助说明语意。选择难懂的土语,就是选择一条冷僻的土路。会有三两蝴蝶,从路那一端飞来、从庄子时代飞来,让孤寂的人迎上去,喜悦万千。
土话、蝴蝶和笔,支持周梦蝶把孤岛上的生活过下去。
5
与少年王庆麟亦即痖弦在同一年离开南阳时,周起述二十八岁,有了儿子和女儿。妻子拉着他的手哭泣、挽留,母亲则笑着说:“好男儿,走天涯,去吧,儿啊……”转过头去,身体颤抖如骤雨中的树。周起述这一去,果然是海角天涯。母亲与妻子,相继在隔海眺望中死去。
周起述在武汉改名“周梦蝶”,乘船越海服役。那是一支糊涂的军队,高唱“向前,向前,向前——我们的队伍向太阳”,后来发现竟是解放军的军歌,才不唱了。因身体瘦弱,退伍,周梦蝶做过茶馆雇员、守墓人。自一九五九年起,在武昌街摆书摊谋生。书摊高三尺七寸,宽二尺五寸,最多可放四百二十一本书——这就是他诗中吟诵的“孤独国”。晚上收摊,走出孤独国,在旁边茶叶店内打地铺过夜。每天挣够三十台币,能维持最低水准的生活,足以思考、写诗、坐禅。把街头而非寺庙作为禅修地,多么难,就多么动人。“忧喜心忘便是禅”,心忘忧喜多么难,就写诗,参禅度己。
与痖弦拥有稍微热闹的处境相比,周梦蝶的孤寒浓重几分。与圆融、豁达、当过演员和电台台长的痖弦相比,周梦蝶羞涩孤单了几分,沉默寡言。和女子聊天时很愉快,会用诗意的话,细声赞美其衣着风致。喜欢参加婚礼,有鲜艳女子可看、可赞美,仅仅是小心翼翼看、小心翼翼赞美而已,不逾矩。一个男子,瘦弱得像一阵凉风,在婚礼和女子们的美好中,取暖。他有一个铁盒子,装满女子照片、信件、卡片。有来客追问其情事,他就把铁盒子拿出来,翻检着,沉默着。再追问:“爱过谁?爱到什么程度?”周梦蝶就笑着,叹息着:“我理想中的爱人嘛,是观音啊。”观音不会下嫁人间。周梦蝶也就只能独身。
书摊边,常有漂亮女子围着他,倾诉烦难。周梦蝶就用南阳话慢慢宽解,语调温暖。女子脸色渐渐明媚起来,似云过雨收。“那时,我读辅仁大学,在重庆南路下车后,总绕路去明星咖啡馆买糕点,站在骑楼下吃,为的是偷看那些围在周公书摊旁边的女孩子。”纪录片《化城再来人》的导演陈传兴,回忆早年“偷看”场景,笑了。这一纪录片中,台北明星咖啡馆内,周梦蝶坐在曾经与女子相会时所坐的老位置上,怀念着,吟诵着:
若欲相见,只须于悄无人处呼名,乃至
只须于心头一跳一热,微微
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。
他哭了。像孩子一样哭了。坐在上海小客厅里,面对纪录片中这一场景,我也泪流满面,像一个客人,面对这无主无助的世界。
周梦蝶的旧书摊对面,是明星咖啡馆,一九四九年自上海迁来,老板是白俄贵族。蒋经国夫人蒋方良,喜欢来品尝俄罗斯方糖。因周梦蝶在此端坐、修禅,明星咖啡馆成为台北文艺地标,作家、艺术家往往来此聚会。周梦蝶看见好友来,就起身进咖啡馆对坐聊天。街边的书摊依旧敞开,路过的人站下来,翻翻书,在纸盒里随意扔几块钱,拿着书走了。天南地北的游客,来咖啡馆徘徊,寻找周梦蝶坐过的位置,听店员讲他“一杯咖啡放八块方糖”的往事,就感叹:“诗人的苦涩多严重啊!”
周梦蝶有五件厚薄不等的长袍,随天气变化,次第在身,妥帖得很。似云霞之于青山,如溪水之于白石,妥帖得很。他的身体,配得上一件古风长袍。冬天里,厚长袍里面不穿衬衫,直接挨着身,这是旧时代南阳人的习惯。五十九岁那年,做手术,胃被割去四分之三,体重迅疾下降到三十七公斤。那长袍都不合身了。头颅显得更大,眼睛依旧明亮像少年。遇友人家小孩,会弯下腰,用全部力量去握手,小孩痛得咧开嘴,他也没有察觉。他有爱,不会敷衍潦草地对待这个世界。
他吃米饭时很慢,一粒一粒吃。只选一碟花生下饭,其他菜肴看都不看。全程沉默。痖弦或其他友人吃罢,看着,等着。他吃完了才轻声解释:“若不这样慢慢吃,我咋知道,这一粒米与下一粒米的滋味,有啥不同?”像创作谈:若不这样慢慢斟酌,咋知道这一个字与下一个字的滋味,有啥不同?“人则一朝而三分为托钵僧、七分为寄生蟹矣。”这是周梦蝶小传中自己写的话,也是自画像:托着墨水瓶这一小钵,寄生于砚台。痖弦对友人感叹:时间越久,周梦蝶在中国诗学上的地位会越高,“因为,只有一个周梦蝶,空前绝后”。
周梦蝶诗作数量不多。苦吟,像孟郊和贾岛一样寒冷、瘦削。有一首诗,周梦蝶想了、写了四十年,就是《好雪,片片不落别处》。在老得捏不紧笔时,终于写出来,十行。高兴得很。在《无题》中,他写到雨:“每一滴雨,都滴在它本来想要滴的所在。”让我蓦然想起南阳俗语:“屋檐滴水点点照。”他是好雪好雨,落在、滴在纸上,一张纸就成了故乡。
晚年,周梦蝶梦中得到七言二十八字:“也无门户也无墙,风自翩翩水自香。晓来觅句五峰顶,霜林一抹为谁黄?”醒来,忙展纸记下。“五峰”即五峰山,位于周梦蝶寓所后面,青苍苍,酷似故乡伏牛山的一个纪念品。纪录片《化城再来人》中,有一场景:周梦蝶裸体进入澡堂池水中,热气浮动如大雾;动作缓慢艰难,瘦骨嶙峋,像一叶漏洞百出的秋荷——“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”。一生的雨,台北的雨、武汉的雨、南阳的雨,打在这一游子身上,平平仄仄仄平平。在雾气腾腾的澡堂里,他或许能想起童年时代,裸体进入故乡的炙热荷塘……
人在船上,船在水上,水在无尽上
无尽在,无尽在我刹那生灭的悲喜上
是水负载着船和我行走?
抑是我行走,负载着船和水?
周梦蝶的这些句子,写台湾新店溪,还是写南阳丹江?我不知道。但我知道,这是人间的船、水、负载,悲喜生灭无尽在。
二〇一四年五月,九十四岁的周梦蝶去世。那一天,我刚好在丹江边,与一群同学聚会。巧合。遂确信,我就是周梦蝶相识而晚生的再来的人,替他还乡,辨认春秋战场的马嘶阵阵、唐代寺庙的霜钟声声。
“寒烟外,低回明灭:谁家的牡丹灯笼?”先生这样问。我回答:是南阳五月的牡丹,为一切亡灵生灵,照亮回家的路。
6
二〇一九年,《痖弦回忆录》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推出。从对南阳和童年的回忆开始叙述,再到从军、渡海、写作、主编《联合报》文学副刊,等等。
自然,我对这部书的开卷部分,尤感亲切。痖弦以口语方言,像大风卷黄土,让故乡扑面而至:
河南是非常苦难的,河南比其他省份更像中国。河南人非常老实,安土重迁,河南人一切都是家里最重要,出了门都跟假的一样,回家才是真的。国军中,河南人在部队里很少当到连长以上的——因为家里没饭吃出来当兵,等到家里稍稍好一点就回家了。……湖南就不一样,湖南人出来都是大官。曾国藩时代有湘军,湘军的基础一直到我退役之前还在台湾的军中存在。……我们河南人呢,出来以后好不容易熬到班长、排长,等到家里旱灾过去了、蝗虫过去了,就回去了。过几年又闹灾荒,又出来从大头兵干起,一直上不去。抗战胜利后,河南的乡绅和一些知识分子组织一个请愿团去中央哭诉,说不要再课河南人太高的田税,因为河南人太苦了。
读到这里,我苦笑。自古,中原就是兵家必争之地,多灾多难多顺民,大部分人的最高理想,就是“三十亩地一头牛,老婆孩子热炕头”。新时代中原人,东南西北走天下,骨子里仍旧有泥土清香和牛叫缭绕,竞争、攻伐、独霸天下的野心,不大。喜欢说一个“中”字。它既是地理意义上的中,即中原之中、中国之中,更是一种价值观和方法论:不偏不倚,不剑走偏锋,允执厥中。尽管我也走出了中原,同样“跟假的一样”,时时在上海回头张望,似在寻找一条退路。但我又能退到哪里去呢?
晚年,痖弦自我国台湾移居加拿大,为了长期患肺病的妻子张桥桥,能有一个空气清新的环境。他设计的寓所,看起来像繁体的“桥”字,故名“桥园”。他在妻子身上发现一个故乡,栖息于此,爱之弥深,呼其“我的林黛玉”。林黛玉们总是轻轻咳血,表达忧郁和美。二〇〇五年,张桥桥去世。痖弦常坐在书桌前,抚摸早年情书,低头抽泣。一个老人,洒脱、宽和,如弥勒佛,一旦抽泣,更显得惊心动魄。
张桥桥在日记中这样回忆恋爱中的痖弦:
那时,他常来找我,但我想我是决不会嫁他的。他既不高也不瘦(我喜欢高瘦子),并且有许多女朋友,在我看来是个“坏人”。但那年他过三十岁生日,我带了一束桂花和蛋糕去看他,他好高兴,临时约了几个朋友来喝酒庆祝。切蛋糕时,他站在那儿直笑,两个门牙长长的,好傻,完全不是我平日看到他的那种样子。还有一次,我们在月光下散步,他看着月亮……慢慢哼起来,声音低沉而优美,歌声全变成他对故乡和母亲的呼唤,听得我的心紧紧地抽起来。侧脸望他,也正有泪自眼眶滚落,透过松针的月亮在泪中碎成千百个。
就是这月光和泪水,让张桥桥爱上一个体形不太理想的诗人,爱上丈夫那关于中原的乡愁。
在回忆录里,痖弦这样说:“我很庆幸,我保留了对母亲、故乡清晰的记忆,让我在八十多岁还能一闭眼睛就‘回到’故乡,听到鸟叫声,闻到麦田的清香。”“加拿大是大山大水,但是山都没有线条,是物质的山,不是精神的山。”观察异国山川森林时,痖弦也在对比着,沉思着,伏牛山的蜿蜒与茫茫,浮现眼前……
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说:“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。”但,故乡的天,也以万般美好成就一诗人。
痖弦给两个女儿起名“小米”“小豆”,这也是南阳两种主要农作物的名字。小米就是黄谷子,小豆就是绿豆,在秋天里成熟、入仓,穿过火焰和肠胃,转化为人性和悲喜忧欢。
他对小米说:“我这一生是失败的。”小米答:“没有比失败的一生更像一首诗了。”
7
痖弦的诗龄,到一九六五年为止,后致力文学编辑出版事业,主编《联合报》文学副刊、《幼狮文艺》。不写诗,能稍稍快乐一些?新丧失、新失败、新的失魂落魄,让新生代诗人席慕蓉、蒋勋等,接力体会、表达吧。痖弦引导他们,如何在诗中得到救赎、慰藉,而不至于倾覆。以有限的诗作,立足于现代中国诗坛,痖弦这样的例子不多。他赞赏惠特曼终生七度修订《草叶集》的做法,反复删改、再版一部《痖弦诗集》。我手中,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的
版本。
在痖弦诗歌中,“呀”“啊”一类叹词很多,并通过句子重叠、对偶等手法,使其作品充满音乐性、节奏感——
谁在远方哭泣呀
为什么那么伤心呀
骑上金马看看去
那是昔日
谁在远方哭泣呀
为什么那么伤心呀
骑上灰马看看去
那是明日
谁在远方哭泣呀
为什么那么伤心呀
骑上白马看看去
那是恋
谁在远方哭泣呀
为什么那么伤心呀
骑上黑马看看去
那是死
这是痖弦的《歌》,一首光阴与生死之歌,呀呀声不绝。显然受惠于南阳民间谣曲与地方戏,神牵梦萦于故乡戏台上下那些二嬷嬷的哭诉与祈求。
在南阳,戏曲说唱艺术种类很多:曲剧、豫剧、宛梆、大调曲、鼓儿哼、三弦书、剪板书、锣鼓曲、莲花落、槐书、渔鼓、蛤蟆嗡、琴书……锣、鼓、镲、梆子、板胡、唢呐、三弦、竹笛、笙、箫,旁敲侧击,紧拉慢唱。盆地遍布大大小小各种舞台,甚至会在葬礼上,给死者演唱一次《穆桂英挂帅》。死亡,的确是一次孤独的、无法还乡的远征,需要以强烈的旋律,赋予上路者勇气和方向。
有锣鼓阵雨般响起的地方,就是戏台,也是一种特殊的寺庙、书院、私塾,叙事、言志和抒情,交加融汇,让那些不识字的南阳人,也能受到历史、伦理和审美的启蒙。比如,我的祖父余孟光。他扛着板凳,追着戏班子,去邻近的一个个村庄看戏,被《杨家将》 《程婴救孤》 《花木兰》 《朝阳沟》等剧目,惹得眼泪汪汪。回到家,才发现把板凳忘在麦田里、井台边。他丢掉过许多板凳。由此可见,一部戏对一个农夫的精神世界,拥有巨大控制力。痖弦幼年看过的曲剧《李豁子离婚》,至今仍在盆地里上演。这是民国早期出现的一部新剧。我祖父能说出这部戏的主题:“婚姻自由,过不成了就离婚,新社会了。”
受戏曲影响,乞丐们都能学习、掌握一门诵唱技艺,在吝啬的人家门前表演:“别人门前俺一阵风呀,你家门前俺站一个坑。”那主人脸红了,赶忙送上食物或零钱。南阳人都能熟练运用讽喻手法,像东汉出现过的本地文人张衡一样,用隐喻,让心志的传达更明确有力。
少年王庆麟也有追戏班子跑的经历,造就痖弦诗歌中的音乐性,“啊”“呀”二字屡屡可见。他曾敲过锣,锣声就是“啊”和“呀”。父亲在南阳民众教育馆任职,常雇人掌鞭赶牛车,拉一车图书去乡下巡回展示。每逢寒暑假,王庆麟也跟着父亲和牛车,提着一轮太阳般的紫红铜锣,在进村时敲响它。锣声响起,村人围拢而来,听穿长衫的王先生,讲解南阳、开封、北平的新鲜事,传授种植、育儿、卫生的新知识。王庆麟听到激动处,会情不自禁敲一声锣,吓得人和牛一惊一跳,然后,人笑牛叫。
在台湾,豫剧成为主要剧种,因老兵籍贯以河南、山东、陕西一带居多。豫剧的大喜大悲大情仇,适合在这舞台般的岛屿上演出。演员们哭是真哭,笑是真笑,看戏的人也跟着真哭真笑。连岛屿周遭起起落落的潮汐,也像是在哭和笑。
痖弦登过舞台,唱豫剧。也演过话剧《国父传》,扮孙中山,举臂呼吁:“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须努力。”一口纯正“国语”,把南阳土话的腥烈气息隐藏得很好。嗓门大,则是一生改不了的习惯,连说亲热话时也是如此。张桥桥就调侃他:“声音小一点,你要对夜晚保持尊敬。”他赶忙找笔在纸上记下来:“你说得太好啊,一句诗呀!著名诗人林黛玉呀!”
一九八五年,新加坡第二届国际华文文艺营闭幕礼,痖弦端立于追光灯下,击鼓而非敲锣,朗诵旅美华人作家木心的散文《林肯中心的鼓声》。鼓声,心声,节奏与声韵两相激荡,令在场者动情动容。正是痖弦,发现了“文学新秀”木心,经《联合报》副刊和《联合文学》杂志大篇幅持续推出,一夜间,名噪华语文坛。
在南阳,在整个国度,舞台上的光源,从油灯、马灯、汽灯、电灯到追光灯,次第更新。灯火下的才子老吏、闺秀怨妇,持续纠缠、痛陈,“啊”“呀”声不绝,把旧悲新欢怨别离,推向高潮,为一代代才子的咏叹抒情,提供澎湃动力。
再为我歌一曲吧,
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。
等待你去踏着,
踏一个软而湿的金缕鞋。
月亮已沉下去了,
露珠们正端凝着小眼睛在等待……
这是我喜欢的孟庭苇的歌《金缕鞋》,歌词是周梦蝶诗句,充满“吧”“吧”,同样与南阳的种种“啊”“呀”有关——与口有关,口诵心惟,感伤着,祷告着,身体内暗藏的故乡盆地,也一起疼痛着。
8
坐在南阳老城内一茶馆,喝茶。
每年夏天和春节,我都会从上海回南阳待几天,让一颗心慢下来,松弛下来。太慢了,太松弛了,就起身,重新回到那一座迅疾而紧张的庞大城市。我是有退路的人,就不必惶惶不安。
现在,一男一女,正站在茶馆一角小木台上,对唱《夫妻争灯》,娱乐若干茶客。
《夫妻争灯》的情节,围绕一盏灯的争夺展开:在光源有限的旧时代,一盏灯,应该照耀妻子的针线、家务,还是丈夫的书籍、功名?这一段民间说唱,历时约十五分钟,事关“男管女来还是女管男”之重大主题。一对夫妻,以天文、地理、风俗等知识与逻辑,互相诘难,最后和解——
谁家的夫妻不斗嘴
谁家的灶火不冒烟
小两口说说吵吵吹了灯
罗帷帐里安了眠
所谓争灯,其实争的是一颗春心、一腔爱意。这道理,清朝江南的袁枚也懂,写有《寒夜》一诗:“寒夜读书忘却眠,锦衾香尽炉无烟。美人含怒夺灯去,问郎知是几更天。”现代捷克作家卡夫卡,也喜欢这首诗,甚至推测这夺灯的美人,是袁枚的小妾或新婚妻子,而非白头老夫人。有道理。卡夫卡像一个中国人、南阳人。在南阳,《夫妻争灯》也叫作《小两口争灯》。“小两口”一词,比“夫妻”活泼,这纷争,也就可信可观可乐。
我祖父看不懂这些纷争中的微妙动人,曾发过牢骚:“一盏灯,争啥哩争?白天干啥哩?非得夜里比高低?”显然,他愚拙,不懂得这人间的万般风情。
此时,白天,茶馆里也亮几盏吊灯。茶香袅袅。男演员身着青色长衫端坐,弹三弦;女演员穿红色旗袍,端立于一面小鼓前,持鼓槌,一边敲击一边与男子对唱,眉眼含情。二人既是夫妻角色扮演者,又是争灯这一事件的叙述者,像作家,在第一人称、第三人称叙述方式间,反复跳进与跳出。《夫妻争灯》或曰《小两口争灯》,可作为当代小说写作教材,更是诗歌语言训练范本,周梦蝶、痖弦听过,我听了,都懂。
出茶馆,我来到南阳府衙大门外的旧书地摊前,淘了一本没有出版社标志的《南阳民间灯歌集》。
“灯歌”,关于油灯所引发的种种欢悦与烦难之歌,寄托吉祥祈愿。这本小册子,共收录一百三十四首灯歌,如社旗的《十二月》、内乡的《牛郎灯》、镇平的《十盏灯》、邓州的《姑嫂观灯》……这些灯歌表明:在电灯等现代光源出现之前,凡油灯参与的生活,都可以在灯歌中获得表达和存在感。以诗歌,辨认并言说这剧变中的新时代,我有信心否?当代生活里已没有油灯。
南阳灯歌的歌词结构,充满秩序感和逻辑力量,或以时间,或以数字,或以方向,依次引发:假如从“一月”开始唱灯,接下来必然会从二月的灯,一直唱到十二月的灯;从“春天”开始唱灯,接下来必然会从夏天的灯,一直唱到冬天的灯;从“南阳东边的灯”开始唱灯,接下来必然会从南阳西边的灯,一直唱到南阳南边的灯、北边的灯……
这些诵唱,对于痖弦、周梦蝶的诗歌结构,大有影响。周梦蝶的《我选择》,次第写出种种的选择与不选择。痖弦的《歌》,从“骑上金马看看去”开始,接下来,咏唱者次第骑上灰马、白马、黑马。似乎可以无限写下去。这世间,有多少种马匹颜色,就可以寄托多少种情感,生生不息。
一匹马也是一盏灯,鬃毛,就是从马的心脏这一灯芯散发出来的凛冽光辉,照亮爱着它、骑着它、书写它的人们,上路吧。
9
一盏传统的南阳油灯,大致上由灯台、灯碗各自独立的两部分组成。
“小老鼠,上灯台,偷油吃,下不来。”这是南阳人都会唱的童谣。可见,灯油是芝麻油、花生油、豆油,是从人嘴里省下来的一线光,照亮来路和前途。洋油,亦即从国外进口的煤油,出现在商铺里、油灯中,是南阳在二十世纪初期进入现代生活的标志。煤油灯更亮,油烟更小,且配置以玻璃灯罩,从外形上,向八十年代以后才普遍使用的电灯致敬。
由这一童谣,可见出传统的南阳灯台之嶙峋高危,对于一只馋嘴的老鼠,有摔下来或被捉住的风险。把灯碗放到灯台上,灯光照耀的范围扩大了,可供孩子读书,妻子纺线、织布、绣花,丈夫写字、算计、求功名,狗蹲在墙角斜看屋梁悬吊的箩筐里盛放的咸肉……
灯台分量较重,可防止倾倒。灯碗内装满灯油和灯草,很轻巧,单独拎起来,去黑沉沉的院落里关门或开门,吱呀呀,送走一个贵客,迎来一个相好。
这样一盏油灯,照过少年王庆麟、周起述,也照过他们的母亲,那泪流满面或微笑着的母亲。
在加拿大,在桥园,妻子故去后,寓所异常空阔,痖弦以旧物充实房间和自我。收藏众多油灯及其他南阳器具:戏锣、货锣、更锣、手炉、水烟袋、算盘、猪食槽、鸡碗、钱庄的升斗、柳条筐、插秧时保护指甲的铜片……他试图以这些细节,重建一个故乡,复活一个母亲。
他甚至把一只夜壶,从南阳带回桥园。担心这夜壶过海关时被错认为文物禁止出境,就提前用洗洁精,反复擦拭积垢。一只不登大雅之堂的夜壶里,有漫漫南阳长夜,有一具身体内部压力的潺潺释放。夜壶,也可以在装满煤油后,插入棉芯点燃,成为一盏巨大油灯,照亮重要的场面和事件,比如唱戏与革命。
人聚人散,一钩新月高悬,如一盏最伟大的灯,照耀这尘世里上演的无尽悲欢。
痖弦最珍贵的藏品,是一块从南阳家门前背负到加拿大的捶布石——像一张老唱片,保存了母亲深藏其中的捣衣声、哭声、风声。
实拍图:严瑾
编辑: 王若凡
刘雅心
二审:樊金凤
三审:胡晓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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