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时间: 2024-10-18 16:21
引子
*本文摘自《云霄文史资料》(第四辑,总第八辑)(1984年10月1日),作者高张栋,原标题《方张吴封建械斗惨祸纪实》
正文
一提起方、张、吴械斗,有了年纪的人都会记得当时田园荒芜,城市残破,处处颓垣败瓦,血肉横飞的惨景。
旧社会云霄的封建势力,主要集中在方、张、吴三大族的少数家长手里,其中方、张两族的对立比较突出,吴则模棱两可,为首人物有的依张,有的附方。方、张两族由于对峙,瓜葛一多,械斗就频频发生。近百年来的云霄械斗史,可说大半是为方、张交哄而写的。
1919年(民国八年),张姓大地主张联通一病呜呼。他的儿子张澜溪从北京中国大学毕业,供职厦门某机关。当时大学生可稀罕,族中视为耀祖荣宗,人人仰慕。这时澜溪回乡“奔丧”,择定西林一块“吉穴”,精筑坟墓,并恭请他的业师方圣徵去看“风水”。圣徵口里称赞一番,回来却暗地宣称这穴迫近方姓一世祖墓地,有碍风水,嗾[sǒu]使族人出面争执。张姓认为两墓相距颇远,谈不上妨碍,纯是方姓看张姓新人物“浮头”(即出现)故意打击。群情愤愤,一面大集人马护棺出葬,一面酝酿联宗,通函各村家长到西村张氏大宗祠集合,隆重地焚香明誓,协议了村负担份声(即股份),同时大排筵席。而后,一致通过成立“张氏家族自治会”,公推张澜溪为正会长。张集(下坂家长)、张精一为副会长,设“公局”在城关三结义埕。并议定此后族内瓜葛都到公局解决,对外发生争端,无论哪一村“倡事”(即惹事),人力、物力、财力统按份声摊负。就此成立了“联宗”。
云霄的械斗,一向是操纵在封建卵翼下的少数人——族中家长,“家长楔”(家长爪牙他们常被群众骂为“三天没偷鸡就做起家长”)、“赤脚示大”(粗武的头子)、“馆仔头家”(拳馆主)这一班家伙手里。他们“喝拂吃粒饭”(即唆使大众闹事趁机吃松饭)最喜欢械斗。一战斗“枪陈(即响),有鸟仔拾”。大锅饭又甜又香,一家生活都可靠着解决。因此,往往找事生端,或将事态扩大,闹个不得开交。方姓从来虽无联宗之名,但每遇与族外发生衅端,各乡联络,出人出钱,因此,早有联宗之实。到这时,双方想到破事有宗族可累,心都粗了。各村纷纷整顿拳馆,跃跃欲试。
到1922年(民国十一年)旧历(以下月日全是旧历)四月间,方、张双方的人在谢厝街买卖红糖,为争执一角钱,两边的拳头馆齐出动,破例地在闹市的正大街(今和平路中段)开枪战斗。方姓当场死了一命,双方赶快将隘门(即街门,当时尚是旧式狭街)紧闭,各守疆界。战事迅速蔓延起来,四条战线延长到数十里。双方相持了四个多月,丧失了人命七十多条才和息。
这次械斗后,方姓极力拉拢吴姓,张姓则拉拢了城关北门一部分杂姓为附庸。城关方、张、吴的拳馆,如雨后春笋般设立起来。
1924年(民国十三年)八月,方、张二姓因“顶下脚”(张姓的码头工叫“顶脚”,方姓的码头工叫“下脚”)搬运货物再起冲突。本来旧恨未了,如今又添新仇,一下子又酿成双方械斗。战事迅速蔓延,各街紧闭隘门,断绝交通。臭头山下的旧战场,又频频地对起阵来。
图文无关,仅作示意
张姓的莆美村在前案结束后,曾用过苦心,乘端午节在南寨溪竞渡龙舟,邀请山尾村参加夺标,结好交情;一面拉拢陈姓家长陈净初,把山尾村“会”(即联合)起来。山尾村位居渡口,地势重要,助长了莆美村的力量,把方姓阳霞、中柱等村战得精疲力竭。城关方面,方姓经商的较多,械斗旷日持久,造成业务停顿,损失很大。因此,也纷纷叫起苦来。张姓眼看方姓气馁,不觉得意洋洋。
公元1925年(民国十四年)三月十六夜,城关北门张、吴两地拳馆的人为赌“牌拼”,争执大枚铜币动起武,全城震动。黄道源、汤建云等人(杂姓地方绅士)连夜奔走双方调解。吴姓家长吴凤亭软硬兼施,当场表示:“张姓与方姓战事还在相持,张姓不要以为添一个杯子,一双筷子没有关系,我看,只要加上半杯酒,就管叫他醉倒!要和吗,就在今晚!”这时,张姓在坝头“青育水”(姓张名水,眇一目,是顶角十三个拳馆的馆主)的把持下,不肯和解;家长张集也拗他不过。当公人黄道源等找到张集,劝他制止“赤脚行”乱动,以免事态扩大时,他却故意伸着懒腰,打起呵欠,拂被铺床,装作要睡觉的样子,然后冷冷地回答:“夜深了,明天再谈吧!”公人们讨了个没趣回去。果然事态在这个夜里扩大了!吴姓连夜派人分头召集“九股”(以下楼村为首,联合十几个吴姓和一个杂姓的村庄,股份九股,所以叫“九股”)的子弟兵准备厮杀。那时云霄县的县长是本地人,名叫吴丰,当晚也提了正堂灯号,前呼后拥地出衙来弹压。行到南门,被张姓“假疏乐”拳馆的“闯囝”(即喜闯祸的家伙)叫骂:“大猪,天黑了还不关!”(知县的“知”谐音“猪”,因吴丰身材矮胖,张姓就寄意嘲骂为“大猪”)吴丰受这侮辱,怀恨在心,更加纵容吴姓把事态扩大。十八日,吴姓“九股”的子弟兵陆续赶到,联合了方姓的力量,像两把钳子,左右夹攻,把张姓凸出的“楼仔脚”及“新衙内”的二处防线攻破,住在那里的张姓数十家全被抢光,并纵火烧成砾场。隔日,进攻飞龙社,炮火猛烈,双方伤亡十多人。那时,张姓最强的莆美村,被方姓的村庄隔绝,无法来援,只能出阵进迫宝树村后郊,以牵制方姓兵力。但远水近火,毕竟无济于城关大局。二十日,方、吴二姓运用旧式大炮向张姓轰击,集结更大的兵力攻破张拳馆“假疏乐”及“芬芳阁”,并放火焚烧。因寡不敌众。张姓终于支撑不住,退到溪美巷,才稳住了阵势。
张姓两面受敌,形势日非,“顶角”的人纷纷搬家渡溪向下坂村转移,后方十分空虚。吴姓认为城内张姓的三房社,与吴姓境界犬牙交错,结怨又深,便极力推动人马进攻。那时,方姓头子方敬修,顾虑三房社一灭,张姓在城关无容身之地,案不易结,又怕吴姓由此坐大,成为方姓未来劲敌,因此极力遏止,并敦请林明德牧师出来调停,结束了这场战事。
战后,吴丰于四月六日,以县长名义送印委王栋为北门社家长,把城关北门势力统一在吴姓的掌握中。从此吴姓地盘日广,纷纷设起拳馆,组织武力。方姓有吴姓为挡箭牌,自己稳扎后方,逍遥自在。这时张姓虽然战败,地盘缩小,但仍暗中备战,图谋复仇。
好容易挨过了二个年头。到1927年(民国十六年九月间,云霄西区的宜谷径村(依附吴姓)与白狗洞村(依附世坂许姓)因人命案件发生纠葛。世坂村为替白狗洞村出气,出头联合红旗派菜埔村的人到城关来“洗街”(即入街掳人),掳了一个吴姓的人。吴姓哗然,遂也掳了张姓三个人,整个城关顿时紧张起来。这事经过黄庭经出来调解,于二十六日双方各将所掳的人释放。但因牵涉到西区的命案未了。全案还是虚悬着,双方仍不敢越雷池一步,在边界严密戒备。
张姓按捺不住,首先在“大夫第”地区发端,枪声一起,迅速占据了礼拜堂的女学高楼,居高临下,取得优势。战事闪电般伸延到城关几里长的火线。吴姓早有防御准备,又有方姓携手作战,满有胜利的把握。张姓则因前案战败,防垒俱毁,无险可凭,但凭复仇心切,有较壮的士气。实力较强的莆美村吸取了前案的教训,立即选派了五百多名强壮子弟兵,绕了几十里的弯路赶到城关,到三房社防守去了,以“同仁耀”的家祠为据点,第二天就转入猛烈攻势,攻破了附近的吴姓防地,焚毁了“四空井”一带房屋数十间。城外,双方各自坚守疆界,隔墙、隔层相持,不分昼夜,枪声不绝。
当时,黄庭经带着“会乡”的子弟兵来县城调解,没有结果。县长陈兆龙派人到厦门请海军陆战队一大队前来弹压,双方都不加瞅睬。不久,海军只 好返防。
十月初九日,吴姓请来诏安梅州能征惯战的宗亲一百名,由吴宝兴率领助战。张姓着了慌,连忙派人到诏安官陂去讨救兵。官陂派了一千余名子弟兵(下简称官陂兵),由一个叫张自然的头人率领,于十月十七日到达云霄。他们带的是洋枪和他们家乡老牌武器——跶刀与藤牌,使用喇叭吹号,胸前挂着红布徽章。
方、吴方面,一听官陂兵开到,慑于声威,人心惶惶,纷纷搬箱运筐,迁避乡间。在这当儿,公人黄道源等请出东坑家长方幼丹(方姓实力派,对本案械斗居于局外)进城来谋求调解。无奈张姓欲借官陂兵复仇。由张集、张沃若等虚与周旋,坝头张挺峰、张阿倚等暗中策划作战。选定进攻目标为渡头村,故意寄信与吴姓友人,密报官陂兵定要向市街一线进攻,叫他避开。这原是张姓诈谋,想吸引方吴兵力集中于街市,好乘虚进兵渡头村。
官陂兵于二十日上午,由下坂村渡溪进攻吴姓渡头村。官陂兵很快攻入村里,放火焚烧民房,但因贪抢财物,没有专力作战,当下就被守村的人击中了好些人。这时吴姓的上窖、下楼、鸡笼山等村的救兵从北路下来,白塔(吴姓)、大欧、宝树(均方姓)等村的子弟兵和吴宝兴的梅州兵从城内北门冲出,官陂兵一阵慌乱,就败退下来,仓惶泅溪退入下坂村,伤亡惨重。
张姓受了挫折,心有未甘,于二十六日下午掷火罐烧毁吴姓源通号布庄,延烧整条八宝街及小鱼市街(今槐荫路与和平路十字路口附近)房屋数十间。隔日,方、吴以牙还牙,也掷火焚烧张姓范围的宫前街一带。
官陂兵攻村失利,无所施展,再住不久,也就撤回老家去了。
双方各守疆界,寸土必争,到处筑起防御工事。枪弹不足,就用石头、砖角来投掷。
此外双方不但动手,还动口,组织了叫骂队,以对方大小头人为对象,指名道姓,辱及三代,什么污言秽语都骂尽,骂声相答,往往延续到深夜。
防线上偶然也有个宁静的时候。双方因只有一墙一屋之隅,说话都听得清楚,因此也有他们的闲情逸兴,“喂!老表,你们几时来守的?”一个问讯就攀谈起来。甚至还从墙隙中递香烟相敬,有恶作剧的把火药暗装在香烟里,等对方吸着,嗤的一声,就拍起掌来。悠闲有如“两线无战事”。但当远处传来一响枪声,他们立即持械相向,一点也不含糊。
战事断断续续,相持一墙一屋之间,日夜陷在火药烟中,枪不来则已,一来就像雨点般横飞直扫。路上,行不得人,只得从商店或住宅墙根挖洞爬出爬进。张姓则连顶角通下坂村的溪面也遮蔽起来。
惨酷的械斗持续二个多月,双方都感到精疲力竭,公人黄道源再度出来斡旋。在奔走已有些头绪之后,方幼丹写信给张精一,重申和解之意。张精一复信欢迎他到莆美洽议。方幼丹坐轿子到莆美议妥和约,在十一月十六日下午二时,由公人在城关的交界处放起爆竹为信号,双方放下了枪,结束了这场大械斗。
此案结束,方姓死十一人,吴姓死十七人,张姓死二十九人,杂姓死十余人,受伤的不计其数。物资损失更大,单吴姓每天需用白米二十石,全案共耗白银十七万多元。张姓虽无具体数字,但以每天三十六口大锅不停歇地煮饭来计算,所耗白米之多,也不在方、吴之下。
和息后,双方挖掘城石,大筑防御工事。炮楼林立,一个高过一个,双方的家长及其爪牙们还忙着摊派械斗经费,每户摊负数十、数百甚至上千元的款项,交不出就被“局差”用牵牛、锁门、拘人等手段勒追,弱房的负担特别重,有的还被吊打用刑。吴姓按田亩摊分负担,怕族人自报不实,除用胁迫手段以外,还利用迷信,抬出关帝爷神像,供起香案,强迫族人在神像前赌咒。三姓公局里利用摊派的机会请了上等厨师,天天大吃大喝,挥霍公费,肆无忌惮。而族中善良的人们有的卖儿鬻女,有的倾家荡产,惨不堪言。
1928年(民国十七年)三月,驻漳州的国民党陆军四九师师长张贞派团长张汝劻[kuāng]来云霄查办械斗,成立“清匪委员会”,于十八日邀请全县士绅开会,当场逮捕了方圣徵、吴丰、吴和、方倪、方子房、张集、张挺峰、黄庭经等八人。(张精一、方敬修、张天生、吴凤亭等人闻讯逃脱)。后来除黄庭经因另案被枪决外,其余的人通过贿赂说情,竟被先后容放。所谓“查办”,实际上只处理械斗罚款十万元。其中白塔村一万二千元,宝树村九千元,莆美、阳霞两村各八千元,船场、下楼、孙坑、菜埔、世坂、竹塔等六村各六千元,其他各村二万七千元。这十万元罚款,赔偿杂姓被焚毁房屋的损失仅仅二万零二百元,其余说要充作云霄市政建设经费,实则被张贞放入自己的腰包,成为糊涂账!
云霄过去的械斗,令人谈虎色变。解放后,这个封建宗族制度的产物——械斗,也就同时消失,成为历史的名词。
资料来源:
《云霄文史资料》(第四辑,总第八辑)(1984年10月1日)